从樊畿、王晓霞说起

刘费明 (2025-10-25 04:25:45) 评论 (0)

一 

樊畿,1914年9月19日—2010年3月22日,字圻甫,浙江杭州人,美籍华人数学家。

在北大读二年级时,采用的是其本人与他人合著的德文原版教材。课听完了,樊畿两本书也翻译出来了,由北大数学系主任作序,推荐给商务印书馆,1935年起作为“大学丛书”出版,一直用到1960年。

1938年西南联大读书期间与华罗庚、陈省身等相识,结成终生朋友。

1939年考中庚子赔款奖学金赴法留学,行前成婚,夫人燕又芬,河北定县人,出身名门望族,30年代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曾任中学校长, 共育三子。

1941年获得法国国家博士学位,成为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从事数学研究,成绩斐然。

1945年归国,彼时战后缺医少药,三个儿子急病,竟无法医治,令樊畿痛失三子。夫妻远渡重洋疗治心中创伤,赶上时局巨变,便滞留美国。

在中国与华罗庚不分伯仲,在美国与诺贝尔奖获得者约翰·奈许齐名,先生在诸多数学领域均有斩获。

晚年住在美西圣塔芭芭拉山顶豪宅,青山环绕,遥望大洋,环境庄严与肃穆。

老夫老妻各有一辆电动轮椅代步,好像游乐园里的“碰碰车”狭路相逢,时常碰撞。交通事故频发,他家多年的钟点工就成了长工。

长工名叫王晓霞,跟随其夫婿来美,失婚后,靠她打工养活儿子。

原为某名人之后,金枝玉叶落到社会底层,苦不堪言。

生性勤快麻利,偶然来到樊畿家打零工,非常珍惜这个机会,敬业知恩,与这对老夫妻相处融洽。

1999年燕又芬病逝后的一天,86岁高龄的樊畿看见终日忙碌的王晓霞心生怜悯, 于是说

“王老师, 你i这么年轻,不能一直在我这里做呀, 出去找个正式工作吧。”

“我没有身份,不能去公司上班。”

“怎样才能得到身份呢?”

“有学术专长就可以拿到H1 工作许可,我没有理工科背景。”

“还有其他途径吗?”

“跟美国人结婚。”

一个人漫长的停顿之后,

樊畿说:“王老师, 我就是美国公民啊。”

于是樊畿与王晓霞结为连理。

我家老二在圣塔芭芭拉读书,一夜被突然钻进他被窝的室友惊醒, 转天告诉他的好友。

“住在我家呀。”

半路打了个对话,车开到山顶, 他母亲王晓霞已在门口等候。

儿子在那里白吃白住,两年毕业后,去日本支教。

不知他如何感激王老师,我们都觉得恩情难忘, 一次我和老妻去洛杉矶途中特地驱车面谢。

王老师说:“在我这儿过一宿再走。” 盛情难却,就听王老师的,可住在哪儿呢?

“你们不介意的话,就住在这间客房。那间带浴室的是老二的卧室,我从来没让别人住。”

老妻说:“王老师, 您把俺们老二惯坏了呀。”

“要儿子干啥?不就是为了宠惯溺爱吗?”

那是个周四,刚好是约定成俗聚会的日子,三四点钟,客人陆续到了, 有陈省身的孙女、大学教授、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专家、软件公司的老板等等。他们带来在码头上买的刚出海的鱼虾,进门各司其职忙乎起来,边干边说这一周的见闻,熟人的行止。

一盘盘飘香的饭菜很快就底朝天,众人把饭桌收拾出来,忙不迭的“斗地主”。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扑克牌的玩法,于是就一起洗盘碗,王老师关上厨房门,说起跟娘家人才说的体己话:

——来的都是樊畿的故旧门生,起初来是对老先生怀念,熟了之后给我改名,不叫晓霞叫大侠。每周一次聚会成了惯例,平时谁家做点功夫菜也会送来,六七年过去,有这些人,从不寂寞。

—— 婚后,樊畿立刻付清了我们母子的贷款。他是研究博弈的,炒股有数学模型,六十年积累很多价值股,他告诉我如何跟券商经理打交道、如何理财。

—— 开头几年,老先生精神不错,经常让我陪他下馆子。他爱惜羽毛,穿着考究,出手大方。后来卧床不起, 我天天给他擦身;出门去医院,总要穿得体面, 在等候诊断的老人之中,俺们总是最干净最清爽的。一次死里逃生,清醒过来,我守候在身边,他望着我,突然泪如泉涌。

厨房很快就收拾出来,厨具餐具各回各家,台面上不见一物。

门外面扑克牌斗得火热。“他们个个都是地主出身,斗地主还挺起劲。”王老师笑着说:“我没兴趣打扑克,情愿自己在厨房忙活,只要他们来,热热闹闹的就好。”

王老师说得不错。这些人每周来,既有对恩师的缅怀,也因王老师人格魅力动人,更有对主人伉俪情深的嘉许。众人都说:樊畿改变了大侠的命运,自己也获得舒适安详有尊严的最后十年。

我看过北大保继光、袁传宽等人的回忆樊畿的文章,感念先生待人宽厚乐于助人而风范,大侠显现的温润、笃实、真诚、大度,当具樊畿先生遗风。

三 

我遇到过很多名人、有故事的人, 有的来得突然,有的来得没有一点道理。

2005年夏日, 我陪同学去索诺玛杰克·伦敦州立历史公园。故居陈列着长剑马鞍,那是主人的风采,生活照片记录他短短的一生;入口处空地上游人如织,人们享受着清晨的阳光,沐浴着徐来的清风。一个高大长者从森林中出来,径直走向我。

问:你看到杰克·伦敦的手稿了吗?

没有啊,狼屋落成那天,一场天火烧掉了他的信心,他焚毁了全部手稿。

博物馆的管理员也是这么说的。我告诉他, 我爷爷是奧克拉荷馬火车站的站长,杰克·伦敦最后一次离开那里时,给我爷爷留下几张手稿。我上个月才从保险箱里取出, 挂号寄到这里, 今天我带着孙子孙女来这儿看看。—— 你进去,靠右手墙边,不过你看到的只是影印件了。

老人说着笑起来, 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有点发懵:老人家清癯高冷,不像是抓住阿猫阿狗就喋喋不休的祥林嫂,那为什么只跟我说?

1972年,林彪事件后政策宽松,姐姐的闺蜜孙琦托人将我从新疆农场办到河北农村。冬天在小村破庙里忍饥受冻的时候姐姐来信,她在工学院借到一间有暖气的教室,我可以去那里过冬。

她每天和闺蜜孙琦来一起来烧晚饭,侃大山,常聊到半夜。一次孙琦说起她的大哥孙斌,四十年代的学运领袖,五十年代北京市团委副书记,书记胡耀邦的副手。曾跟李大钊的孙女热恋,不久又看上市团委新来的姑娘。那孙女一状告到天庭,毛御笔一挥,发配到黑龙江农场,可怜孙斌24岁的花样年华便开始了漫长的劳改生涯。

孙斌是个饱学之士,诗词文章了得,钢笔字也很有风骨。看着那一帧帧尺素,我想,啥时候能见到这人间龙凤就好了。

一个下雪天,孙琦和羁押了20多年的大哥一起来到我住处。原来,政策宽松,他得以假释出外查体,应妹妹之邀,来邯郸小住。

他四十冒头,头发花白,目光如炬,高大清癯,神彩照人。他来只为给我们讲故事。一杯清茶,口若悬河。让我们听到远隔尘世的淡雅,看到中国文人的风骨,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清风。每天都聊到很晚,吃个宵夜吧?我和姐姐都是做饭的高手,可他总是笑笑,飘然而去。

连续多日,他讲了很多善良、真实的传说、寓意深长的故事和他准备将来写作的素材。

一日孙斌忽说他要回北京听候发落,我拿着日记本请他留言。他写下几个栗子大小的字:把我的故事变成你的文字。孙斌高大英俊、渊博睿智、孑然一身,不食人间烟火,历尽艰难而猛志犹在,是上天派到人间,传承真善美,传递文明薪火的奇人,来得突然神秘,去得缈无踪迹,只有那空谷足音长留天地之间,绵绵不绝。

无法留住时间,但可以记下那些鲜为人知的往事、那些大叙事的边评脚注 、那些鸿儒名媛家的烟火气息。这样的记录汇聚将汇成天上的银河,而我有幸曾为几点星辰拂去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