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最美的叶子

枫叶树下 (2025-10-24 13:08:25) 评论 (1)




早晨,营地里静悄悄的。阳光穿过凋零的树枝,透照在那条铺满落叶的小路上,错落的光影像黑白琴键,奏响着脚下沙沙的音符。

下周一就是感恩节了。即使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人们还是猫在温暖的睡袋里不愿起来。

我坐在野餐椅上,手持咖啡,背晒太阳。红色黄色的叶子从头顶那棵高大的枫叶树上飘落下来,划过眼前,一片两片三片,在阳光的照耀下,色彩夺目,轻盈飘逸。

热腾腾的咖啡香气令我有些沉醉。平时我不喝咖啡,无论Tim Hortons 还是 Starbucks 在我舌尖上留下的味道没什么不同。可每次出来露营,一杯简单的速溶咖啡在手就是一种享受。

在这个晚秋的早晨,打动我的不是绚烂的秋色和手中的咖啡,而是手机屏幕上一行行的文字。那是付兄发给我的埋在他心底几十年的初恋,一段“磨”出来的爱情故事。

谁还没有过风花雪月,他的这段情史有什么特别?

时光回到1978年,那时的付兄年轻俊朗。冬天他在颐和园打冰球,自制了一个磨刀架,休息时,找了张废纸板,往冰面一戳,上写“代磨冰刀”四个字,干起了最早的自谋职业。

“那天,我一边低头磨刀,一边招揽生意。忽然,听到了一句“洋腔洋调”:“可以帮我磨刀吗?”抬头一看,一个外国女生正拎着一双花样冰鞋盯着我。”

那个女生就是他的初恋情人,艾玛。艾玛在巴黎的卡里埃尔长大,后来搬到了蒂耶里堡。她喜欢塞纳河,便选择在塞纳河畔的巴黎狄德罗大学读书。

付兄对艾玛的描述是这样的:“她的身高和我差不多,身材凹凸有致,黄褐色头发,瓜子脸,高挑的鼻梁下是灵巧的嘴唇,发音轻柔而清晰;她的眼睛很漂亮,浅蓝色的眸子,眼珠与眼睑形成细弱且微妙的弧度,有法国女人的浪漫气息。”  

“Salut(你好)!”我伸手接过她的冰鞋,又补了一句:“Ravi de vous rencontrer(见到你很高兴)。”

那双冰鞋付兄磨得很用心,也没收磨刀钱,还特地跑到食品店买了两串糖葫芦。然后他主动当起了她的花样滑冰教练,手把手教“后外刃点冰半周跳”。

晚来天欲雪。他主动邀请艾玛吃西餐,她欣然同意。餐厅选在了北京大学西门外的畅春园,牛排、奶油鸡卷、红菜汤、酸黄瓜和冷酸鱼,外带两瓶啤酒。他尽了地主之谊,也开启了他们的异国之恋。

可以想象来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爱情碰撞在一起会擦出怎样美丽而有趣的火花。我更好奇一个中国小伙是怎么泡上一位法国姑娘的。

付兄的示爱表白是这样的:“恰好艾玛的生日快到了,我便请她的好友阿芒迪娜帮我去友谊商店代购一块法国著名的博纳特巧克力(Bonat),一束告白玫瑰。这份特别的告白礼物,让艾玛很惊喜,她对我说:“从十八岁起,我就想让自己一直活在爱中,没想到在北京遇见了。”

然而爱情路上并非一帆风顺,少不了磕磕绊绊。那段两人因养宠物而斗气,付兄被一只“香罗袜”砸脸的趣事让我忍俊不禁。

“一晃就是8月。有一天夜里下大雨,电闪雷鸣,我想她了。静下心来一想,在养猫这件事上,我自己也有过失,推己及人不够,还得从角色互换的角度体谅她,毕竟她喜欢宠物。主动道歉,面子上挂不住,但我有办法:再买一束告白玫瑰,将巧克力换成猫粮,赶紧筹措几句“台词”,或许就能获得谅解。敲门前,我故意咳嗽了两声,她开锁却没拉门,只好我自己推了。一只黄褐色的猫正蹲坐在书桌上,煞有介事地瞧着我,目光中没有任何不自然,倒是我成了擅闯地盘的番邦夷人。回头一看,艾玛正躺在床上看书,她瞟了一眼鲜花和猫粮,又不抬头了。我刚要说话,一只袜子突然砸在我脸上,准备好的“台词”全忘了。她大笑,不容置疑地说:“去,把猫砂换了。”话虽然随意,分寸正好,用袜子略去多余的话——这艾玛,太“法国”了。”

我拜读过付兄的许多文章,他文笔优雅,书卷气十足。这里看似的轻描淡写,却是他写出的最生动的文字,就像最鲜活的食材,不必费尽心机去烹饪加工,原汁原味地端上桌,就令人大快朵颐了。这样生动的生活素材,怎样遣词造句还重要吗?

手中的咖啡有点凉了。温暖的阳光流淌过我的脊背,我沉浸在付兄的文字里,追随着他和艾玛的一个个浪漫故事。

”日子一长,下馆子的钱是不够了,我便借了一辆自行车,带她串胡同、吃小吃,既省钱,还能领略北京文化。北京小吃之“妙”,不仅仅在于味道,其中还包含小吃与人与地的关系,有滋味又有典故。”

读到此处,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意气风发的付兄蹬着一辆“永久”牌二八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一位风姿绰约的法国女郎,搂着他的腰,手捧一束白玫瑰,穿行在老北京的胡同里,红砖黄瓦的宫墙下,宽阔的长安街上,一路大众都穿着格式统一的蓝黄制服,在那个看到电影里男女之间眉目传情、偷偷牵手都激动不已的年代,这个比电影海报还辣眼的画面,引无数目光竟折腰。放眼今天,那些开着法拉利,捧着1000朵玫瑰,就自以为是浪漫情种的人也弱爆了。

如果你认为艾玛是一位爱慕虚荣或者喜欢猎奇的风月佳人,你就错了。从付兄的笔下浮现出的是一位优雅的知识女性和学者。

“在狄德罗大学,她修读的专业是文学和语言,课程包括文学创意写作;媒体、文化和语言;跨国和跨文化研究;犹太和希伯来研究;性别研究;批判性创作;文学与数字界面和人文科学等。”

 “ 她对法国文学很有见地,即便是讲起中国文学,她也能说出张爱玲、沈从文、钱穆、熊十力、陈寅恪等一长串名字。她给我推荐的书,让我发觉自己的无知;太多的人我不知道、太多的事我不知道,对比之下,我远不及她。” 

“艾玛告诉我,上大学时,她的文章就经常在巴黎各大学的刊物上发表,我听后好生羡慕。亲见她写作时的娴静、专注、优雅,即使再动心,我也不忍打搅。”

改革开放前的中国还处于一个封闭保守的时代。那时有多少外国人会选择来中国旅游学习?又有多少外国人了解中国文化并能进行语言交流?反之,有多少中国人有机会接触到外国人?又有多少中国人听说过、读过那些国学大师的著作?

符合这双向条件的人遇见彼此应该是刮中彩票大奖般的概率吧。付兄的异国恋情在那时大众的眼中不次于天方夜谭。他是那个时代第一个吃洋螃蟹的人啊!

好女人是一所学校。付兄能获得这所法国一流大学的青睐是何等的荣幸,反见付兄是何等的青年才俊才符合了艾玛的录取要求。

付兄,如果我年轻时结识你,还有泡不上的妞吗?可惜那时我还是挂着两行鼻涕的懵懂少年。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段“磨”出来的爱情并不是一场短暂的风花月夜,在经过两年多的时间考验和不同文化观念的碰撞融合后,见过付兄的父母后,他和艾玛谈婚论嫁了,开始咨询因私出国护照办理与跨国婚姻登记的事宜。可以想象在那个政治敏感、噤若寒蝉的时代,这对异国恋人遇到的困难和阻力有多大。  

可艾玛不管这些,坚持说:“北京的筒子河就像塞纳河,但塞纳河更宽阔,冬天能打冰球,唯独那里没有磨冰刀的人。我们就从这儿滑到塞纳河吧。”

多么风情浪漫的法国姑娘啊!充满着对爱情的追求和执着。她的这番表白令我动容。

遗憾的是,出于种种原因付兄最终没能从艾玛的这所法国大学毕业。艾玛走了,留下了她在巴黎的电话和住址,带走了那个见证他们爱情的磨刀架。付兄转入了另一条人生轨道,暮年之时,那些刻在心底的记忆才变成了鲜活的文字发表在北京晚报上。

我一口气读完了付兄的初恋故事,坐在秋日的阳光里发呆,那首老歌《Love Story》的旋律在脑中回荡:Where do I begin, To tell the story of how great love can be…

艾玛现在身在何地?她已是满头银丝了吗?她是否还保持着年轻时的优雅和浪漫?如果她能与付兄合写这段爱情故事,以中法不同的视角和感受,他们的作品会比《廊桥遗梦》更为精彩动人。

一阵秋风吹过,落叶纷纷。我一直以为叶落无声,但此时我听见每片叶子落地发出的细微声响,每片叶子的大小、形状和颜色都是不同的,它们飘落下来的姿态都也不一样。静静躺在尘埃里的枯叶,不久之前还活在那棵大树上,摇曳着生命的色彩。有一天,我们也将归于尘土,当我们枯槁憔悴、痛苦不堪之时,还会记得生命中曾有的美好吗?

秋天是浪漫的季节。记得以前情侣们去山里赏秋时,往往捡拾一片最美最红的秋叶,作为爱情的纪念和好运的象征。

阳光灿烂,落叶缤纷。我放下手机,那片最美的秋叶悄然飘落在我的面前。

2025.10.13